番话,瞎眼老婆子那丑陋的脸上就扯出一抹生动的笑。
小河再走进这座熟悉的四合院时,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了。这里旧貌没有变新颜却换了人间。这四合院里现在住进来四户新主人:五间大上房分给了吴根才;五间西房分给郭满屯,郭满屯是民兵队长郭安屯的亲哥;五间东房分给了李丁生,李丁生是贫协组长李丁民的亲哥;带哨门楼的五间南房分给了吴换朝。小河进了哨门,在这变的陌生的四合院里稍稍站了一刻,就端直地向上房走去。
上房的门敞着,里面因空荡而显得有些凄凉。原来这宽畅的大上房里摆满各式各样的家具,显得气派而实在。现在那些高大实用的家具和考究美观的饰物都分散到卧马沟一面坡上的几十孔窑里去了。这里只剩下几面白楚楚的灰墙。屋里倒是也摆放了几样东西:一张断腿的小桌,小桌一圈围着几个没有剥掉老皮的木墩。墙根里立着一个三尺高的少了一扇门的桐木小柜,窗台下倒着三条装满粮食的粗布口袋,还有几件陈旧破碎的其他东西。总之,它和这高大宽敞的上房不般配了,和这石灰挂面的白墙不般配了。
吃过饭正在炕上歇晌的吴根才听见有人进来,抬眼看见是小河,便笑呵呵地溜下炕,说:“是小河呀,咋今天来了?前两天诉苦动员的时候我叫人找了你几次,都说你到坡上背柴去了。咋今天就来了?闲下了?还是有啥事?”
平素话就不多的小河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咄呐地问一声:“你歇晌哩?”“滚一觉,田分了地分了,吃的喝的都有了。工作队的老周小韩都去了,农会里又没啥事。地里的庄稼,嘿嘿你知道。坐坐坐。”吴根才兴冲冲地说了这么多话后才把小河让坐在没剥老皮的木头墩子上,他自己也在一个墩子上坐下来。“咋,你们马桥村分了没有?你分了几亩地?分下房子没有?分下骡马没有?”
“和你这里差不多一样。”小河支唔着,他在想如何开口说自己上门来的事。他知道这个和自己在一条炕上睡过的穷长工,现在是当当响的卧马沟村的农会主席,他还知道他这个伙计和他原来的东家有过一些蔓结,所以小河得寻思寻思话该怎么说。吴根才从小河不畅快的话里听出一丝意思,他起身从炕墙窑窝里取出白铜水烟壶,他想优优雅雅地抽上一口水烟再和他说话。这四合院,这上房,这白铜水烟壶原来的主人在和人说话之前总是先要优优雅雅地抽上一口水烟然后才开口说话。但是他没有那样的气度,他还是没有抽烟就开了口:“你是奔丧吊孝给地主下跪磕头来了吧?”小河睁着眼没有接他的话却愣愣地说:“他死了。”吴根才却咆哮起来:“他该死,从后宫到四十里马沟那个村土改不打死一两个地主。卧马沟的贫农没有动他一根指头,他倒跳崖死了,活该。”
“他没有棺板。”小河不看吴根才的脸色,也不听他的咆哮,他垂下头对着脚底下的方砖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他就扬起头,定定地看着吴根才的大脸盘。
“啥?”吴根才惊讶地大声喝问一下。
“他没有棺板?”小河再直愣愣地重复一遍刚说过的话。
“啥意思?小河。”吴根才的大脸盘上的疑惑骤然间增加了十倍,但他的音量却低微了许多。
小河眨一下眼,平缓地说:“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把那副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抬上去。”
“你说啥?”吴根才怎么也想不到张小河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粗壮的鼻孔里喷出一股凶凶的白气,肚子里翻腾的怒火像沉积在深层里的熔岩在奔突,在冲撞,在呼啸着寻找突出去的口子。这满满一腔怒火,一旦喷发出去足以焚毁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张小河,你干啥来咧?反攻倒算?你是还乡团?你是狗地主的孝子贤孙!”吴根才的爆发是一点一点开始的,先是轻声的质问,然后才是狂暴的怒吼。
吴根才的怒吼吓的张小河从木墩子上惊跳起来,他看着雄狮一样红脸竖发咆哮起来的曾和他在一条炕上睡过的长工伙计,怯怯地说:“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滚到狗地主的灵前哭丧去吧。你还有没有一点翻身贫农的骨气,你还算不算是个贫农。他郭福海,他郭家在卧马沟作威作福几辈子,他可怜过谁?现在你倒可怜起他来了,他死了没有棺板,你回头问问,卧马沟的穷人有几个是躺在四片棺材板里让人埋的。十年前我爹走的时候连一叶烂席子都没有,他干啥去了?他为啥不把他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拿出来。张小河呀张小河,我真真想不到你竟是一个这样的人。”
吴根才的瞎眼老妈听见儿子在明厅里吼叫,听到他说起了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就让儿媳妇搀扶着从套间里出来,要搁往常碰上诸如此类的事情,她会一个人躲在冷炕上挤着黑窟窿的瞎眼悄悄地流泪,哀叹自己人穷志短不能和人争高论低,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眼瞎心不瞎。她在这说话都嗡着回音的大上房里踏踏实实地住了几天,她就知道这世道真的是变了,就敢出来替儿说话了。“说啥哩?说那副柏木棺材哩?那是我儿给瞎眼老婆子挣下的。想抬走就把我这瞎眼老婆放进去一起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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